《西游补》读后感3500字

《西游补》读后感3500字!

原来,镜子、迷宫和无限不仅存在于现代派的写作实验,对时空穿越、平行世界的想象也绝非现代人的专利,我曾惊讶于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巴别图书馆》打破虚幻与现实的分野,描述时间和空间的无穷,却忘记佛教中早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佛国在一沙中,一粒沙含大千界”的说法,以及古典小说中充满了天马行空的超现实元素。如果说西方现代主义的核心是对古典艺术传统的反抗,那么中国古典小说本身就出现在未经西方文学典范洗礼的时代,也许不经意间保留了小说艺术最自由和真实的形态,因此,如果《西游补》看上去比现代派显得更加“现代”,大概不算什么惊奇的事情。但我仍然为之惊奇。

《西游补》中引人注目的首先是对历史的戏仿与重构,作者一边假托幻景,影射世情,一边再造历史,重演人物,颇具新历史主义色彩。作者用新唐和青青世界巧妙地摹写了一出明朝覆亡史,比如孙行者看到锦旗上大唐三十八代皇帝的字样,便向自己解释道“若是一月一个皇帝,不消四年,三十八个都换到了”,尽管读来异想天开,但作者董说出生于泰昌元年(1620年),当时的皇帝明光宗继位一个月就病死了,可见大概有其实指;新天子风流皇帝终日寻快活,兴土木,小月王也在木匠石匠身上挥金如土,而先天子当年兴建的珠雨楼台,早就成了杜鹃啼血的瓦砾荒土,现实中明末重金兴建的宫楼也落得同样结局,难怪作者评注道“中间珠雨楼一段,是托出一部大旨”,历史的虚无感油然而生。又见那灵霄殿从天空的缝隙中骨碌碌滚下来,颇有明王朝大厦将倾,风雨飘摇之感。在万镜楼中看那“天字第一号”发榜,镜中上演了一出栩栩如生的文人众生戏,这班书生秀才皆是一群无心无肺,无血无气之人,做的“纱帽文章”里“混沌死过几万年还放他不过;尧、舜安坐在黄庭内,也要牵来”,文章气数往往是一个朝代气象的体现,国运衰微由此可见一斑。待到行者在阴司代理阎罗王时大审秦桧,依照秦桧生平施以几十道酷刑,显然是借此泄明亡之愤,暗讽明末宦官专权、佞臣当道的朝廷。秦桧向行者讨饶时说道:“爷爷,后边做秦桧的也多,现今做秦桧的也不少,只管叫秦桧独独受苦怎的?”行者却毫不心软地说:“谁叫你做现今秦桧的师长,后边秦桧的规模!”,使明朝走向倾覆的无疑是一丘之貉,正如悟空不知不觉中步上愁峰顶,又听到林中歌声“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作者的家愁国恨,正寓于神魔怪谈之中。

古人世界和未来世界同样成了作者信笔再造历史、以古抒怀的舞台。其中项羽的形象就与历史记载的西楚霸王大相径庭,古人世界里的项羽对美人千依万顺、诚惶诚恐,一会儿下跪,一会儿哭哭啼啼,却又一经挑拨就杀死了自己心爱的人。作者还借项羽与爱姬夜话之际,用白话演说了一回《项羽本纪》,谈笑间不禁意气风发,保留一代霸王英雄气概的同时也颇具滑稽色彩,比如《史记》中写“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同样的内容在《西游补》里被项羽“本尊”添油加醋一番,再加一句感叹“想当年项羽好耍子也”,一点不顾什么好汉不提当年勇,这样的描写形成了对历史、对英雄的一种消解,这种解构其实与小说的佛教主题“斩断情根”是息息相关的,行者因恻隐之心误入情障,而一代代人也在历史的魔障中奋力挣扎,一切转眼皆成空。

前文提到,《西游补》中出现了不少新颖超前的设定,这里以平行世界和书中书为例。行者在万镜楼中听刘伯钦解释道“有一镜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多入镜中,随心看去,应目而来。故此楼名叫做‘三千大千世界’”,在节卦宫中又得知每个六十四卦宫中又有六十四卦宫,总共十二处,万镜楼中的小世界中分出上万个小世界,如果把空间换成时间,就和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里所讲的如出一辙:“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天字无数号、某一卦宫也都自成一体,包含着神秘又无法穷尽的信息,就像《巴别图书馆》里重复的房间和各色书籍,关于无限的描写总是引人入胜,成为对自然永恒性和无限性的一种体认和模仿,常使以理性自居的人类被深深震撼。而书中书也同样打破了传统叙事的时空限制和逻辑关系,我们看到唐僧在饮虹台和小月王欣赏最新的弹词《西游谈》,又看戏台上表演《孙丞相》,故事中套故事,书中有书,给人扑朔迷离的感受。

不过,《西游补》的精彩之处远不局限于新颖的形式和概念,除了依托历史、神话和禅道展开情节外,小说还充满了兴之所至的想象,其中我觉得非常生动的一段是行者看到踏空儿凿天后产生的遐想,“思想起来,又不知是天生痒疥,要人搔背呢?不知是天生多骨,请个外科先生在此刮洗哩?不知是嫌天旧了,凿去旧天,要换新天;还是天生帷障,凿去假天,要见真天?不知是天河壅涨,在此下泻呢?不知是重修灵霄殿,今日是黄道吉日,在此动工哩?不知还是天喜风流,教人千雕万刻,凿成锦绣画图?不知是玉帝思凡,凿成一条御路,要常常下来?不知天血是红的,是白的?不知天皮是一层的,两层的?不知凿开天胸,见天有心,天无心呢?不知天心是偏的,是正的呢?不知是嫩天,是老天呢?不知是雄天,是雌天呢?不知是要凿成倒挂天山,赛过地山哩?不知是凿开天口,吞尽阎浮世界哩?就是这等,也不是下界平人有此力量;待我上前问问,便知明白。”这样天马行空的文字怕是现代人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我们不再对事物拥有神话的感知,身上的野性思维也早已被理性的铁笼子严丝合缝地关起来了。还有一处很好玩的是行者听毫毛变出的分身们做工作汇报,他们七嘴八舌地讲自己在六十四卦宫中的奇遇,只有最后一个毫毛行者迟迟方归,沉醉上山。行者问他到那里去,毫毛行者道:“我走到一个楼边,楼中一个女子,年方二八,面似桃花;见我在他窗外,一把扯进窗里,并肩坐了,灌得我烂醉如泥。”行者气急败坏,对他一通乱打乱骂,道:“你这狗才!略略放你走动,便去缠住情妖么?”把毫毛行者打得哀哀啼哭,然而,每一根毫毛都是孙行者本性的一部分,行者自己已被情妖所迷,却浑然不知。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出现了多处对《西游记》的回应和连接。尽管《西游记》的结构被称为“糖葫芦”式,将形形色色的故事借西天取经这一线索连缀而成,里面的故事也像山楂果一样,数目增减并不影响全局,《西游补》在一行人经过火焰山后插入十六回也毫无问题,不过作者显然无意模仿原著,而是自有主张,二者在风格内容上都有很大的断裂,但有趣的是,作者煞有介事地搬出原著里的诸多细节来应证自己写的和《西游记》是同一个故事。五行山下帮助过唐僧的刘伯钦出现在万镜楼中,给行者指点迷津;而在未来世界里,行者第一个遇见的就是当年五行山边剪径的六贼,并且再次被打成肉泥;行者看天字第一号发榜时,想起了自己在炼丹炉里偷听太上老君说的话,战场遇到的波罗蜜王声称自己是铁扇公主的儿子……等等不一而足。作者的用意何在我尚不明白,也许只是一种戏谑的方式,也许是要制造出恍惚的阅读体验,也许所选原著人物有特定的原因,比如六贼与六根有关,六根又作六情,打死六贼,六根清净,显然是与小说主旨相关的,而其他人物是否也有深意,有待进一步阅读。此外,《西游补》在主旨上同样对原著进行了回应,正如九九八十一难是去除心魔的过程,青青世界的一番游历则是斩断情根的旅途。

作者董说通晓经学,明亡后出家为僧,《西游补》也因此带有浓厚的佛教色彩

一直以来,我对佛教中许多观念都缺乏切身认知,并充满疑惑,就像布莱希特在《佛陀说火宅》中写道:“老师,何谓无?吾欲求之“无”/是否即与万物一体/…/是否是一个快乐的无,一个友善的无,或者你的这个无/不过是一个无,冰冷、空洞、无意义。”但小说中节卦宫里一位仙人高唱道:还我无物我,还我无我物:虚空作主人,物我皆为客。在作者心中,“无”大概正是一个人本真的状态,是人生命的主导,是救妄心于所困的真心。

《华严经》云:“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小说的故事线索渗透了这一佛家思想,行者打破男女城却未能斩断情根,由一念悲怜惹起妄想,堕入虚幻之中,结果信以为真无法看破,本要迷人却最终自迷,想要突破却“打着一个空,又打上去,仍旧打空”。而虚空主人道出的“也无鲭鱼者,乃是行者情”寥寥十个字则对十几回中搭建的故事进行了解构,看上去鲭鱼精造出了新天子、小月王、万镜楼、阎罗王等等一切,但“鲭鱼”谐音“情欲”,真正使悟空困于梦境的不是鲭鱼精,而是自己的心迷情动。这种彻底的解构让人想起佛教中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是事物的本质,而眼中所见的一切表象不过是因为虚妄产生的幻觉。读到此处,小说开头的嫣红牡丹历历在目,慧能早就说过风吹幡动是心动,读者和行者一样只当唐僧的偈语“牡丹不红,徒弟心红”不过是拾人牙慧的陈词滥调,毕竟多用心和好文字禅的唐僧亦没有达到空的境界,但随着行者的视角在扑朔迷离的青青世界里游历,我们也不知不觉走入迷境,也许文学正是这样一种伟大的幻觉,伟大的虚妄。小说结尾处,行者兴师问罪,土地才姗姗来迟并邀功道“猪八戒老爷耳朵里花团,是小神亲手取出来的”,与第一回遥相呼应,读者也在莞尔一笑中大梦初醒,重新回到现实,也是重新回到另一场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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