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读后感3500字

作者:流马

我有一个突发奇想:加缪荒诞意识的最初萌芽,可能首先源自于他的肺结核病。

默尔索多次提到自己因为身体的疲惫、厌倦、不舒服导致了他一些行为在常人看来的“不可理喻”,比如他走了很长的路疲惫不堪但又要为母亲守夜,比如早上没有吃饭空腹去下海游泳导致身体不舒服,被毒烈的太阳刺激到杀人,比如在庭上本来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不说无所谓。

这种“生理”因素导致的厌倦、冷漠,事事将自己抽离出来的行为反应可能与加缪本人的肺结核病有某种关系。年轻时代的加缪深受肺结核病的折磨,这让他无法参军,甚至无法取得教师职业资格。这种病症所带来的生理上的不舒适可能深刻地影响了默尔索的行为和思想。

一个人的行为受制于自己的身体,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并不是说,这只是一种机械的、朴素的并无深意的肉体反应。人如何会感到疲倦、厌烦和冷漠,从而以让自己抽离的状态去忍受或者不再忍受某些事情,这即便不是必然包含着荒诞意识的觉醒,也在为认出世界的荒诞提供一个契机。

有些书因为过于经典,常常被长久地放在“看过”一栏里,以为是已经翻篇的阅历而不必去调动,但如果有一次机缘让你重读,却像是在读一本从来都没有看过的书。最近重读《局外人》,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促使我重读这本书的机缘来自《寻找<局外人>》。简单说,这是《局外人》这本书的传记。为人做传很容易理解,为书做传就需要稍作停顿,然后想这也许是个好主意,但未必很讨好。直觉上讲,这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文学评论或者作家评传,它也许充满了真知灼见也可能枯燥无趣。特别又是《局外人》这本篇幅不长的经典名著,能有什么可写的呢?就像这本传记的作者所说,我们知道这只是来自“一个二十六岁、充满抱负的年轻写作者”的成名作,他“来自荒僻的阿尔及利亚,没有名气也没有其他作品,这故事似乎过于简单直接、不太容易血肉丰满”。

但作者同时认为像《局外人》这样一部革命性的文学作品,应该有一部与之相匹配的传记。因为它从诞生至今已经具有了独立的生命,这生命虽与加缪的人生相关,但他们已经是“不同的生命”。

而且作者认为,《局外人》从某种角度上说已经被加缪这个人的耀眼魅力所遮蔽了。“加缪太耀眼、太迷人——他是一位政治活动家,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这令其写作生涯与他的人生故事相比黯然失色。假如他相貌平平或为人凡庸,或许人们会更关注他的写作。”

这是一本关于《局外人》的真实传记,但它更像一本寻找局外人的悬疑小说。这是一个独辟蹊径的角度,作者“从加缪的手记和书信中第一次出现这部小说的蛛丝马迹开始”入手,采用一种近似小说的叙事方法,跟踪这加缪的生活轨迹,“仿佛从他肩头看下去一样”,所以这更像一次探险。读者可以跟在加缪的身后,看到他真实的母亲,而玛丽或许是他众多风流韵事中的一桩,那个发生了凶杀案的真实的海滩,被毒辣的太阳炙烤着的海浪和岩石,你可以找到那一年真实发生在海滩上的斗殴事件,甚至找到当事人的亲属与他们交谈。那个没有名字的阿拉伯并有死,但是他的命运却与加缪产生了某些神秘的关联。还有当地一位作家因为愤愤不平于阿拉伯人没有名字,而创作的一部《局外人》的同人文,为那个阿拉伯人创造了一个新的故事……

加缪所奉献给人类的价值远远大于一本《局外人》,但毫无疑问,是《局外人》首先在读者心目中点燃起魅力的火炬,在他还在偏僻的阿尔及利亚,尚未来到舞台中央的时候。所以当加缪出现在巴黎的报馆、剧院和咖啡馆,出现在抵抗运动的中心,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人们很容易把《局外人》的存在看做一个已经存在且“理所当然”存在的事物,而忘掉追究加缪究竟怎样写出来这么一本书。

事实上,这本书从写作到出版都关联着一个巨大的历史背景和作家特殊的个人命运。它的诞生隐含了一个法属阿尔及利亚底层白人的殖民地生活史和精神史,它的出版过程则和纳粹占领巴黎之后的出版审查、战时物资的管控等息息相关,这里面牵涉着复杂的人和事。

《局外人》完稿于1940年5月1日,十几天后,纳粹德国攻破法国并占领巴黎,而《局外人》则出版于1942年纳粹治下的巴黎。尽管它的出版得到了几个重要和关键人物的支持,但在战时的背景下,因为作者当时身在地中海对面的阿尔及利亚,联系和沟通非常困难,因为编辑拿到稿子的渠道来源不一,仅仅手稿的最终定稿就变得异常困难,还有战时纸张的紧张,使得这本书的出版变得困难重重。

而且,就算一切准备就绪,还要最终面临纳粹宣传部门的审查。有趣的是,这本书的审查异常顺利,纳粹审查官认为这本书没有必要做任何删节,因为这本书“缺乏社会性”,且“与政治无关”。而接下来要出版的《西西弗神话》则没有这个幸运,里面涉及到一篇关于卡夫卡的文章(《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与荒诞》)必须删除(不必点明因为卡夫卡是犹太人)。小说的“深意”在审查官看来不必深究,哲学论稿只要不涉及犹太人也予以放行,不得不说,纳粹的审查尽管严酷,还貌似还蛮有“可操作性”的。

《局外人》的写作与《西西弗神话》几乎是同步的。也就是说,当加缪在思考“荒诞”问题的同时,也在写作这样一部表达“荒诞”的小说。而这部小说对对命运,同时也在验证着这个世界的荒诞。我们尤其能够从这本《寻找局外人》中体会到这一点。

在“荒诞”被发现之前,加缪曾生活在一个“纯真”的年代,不过这个年代无比短暂。有趣的是,这本书中也几次提到“纯真年代”一词,但是作者和译者似乎都没有给出一个注释,纯真年代是指什么。我们或许可以想当然的认为纯真年代指的是德国发动战争之前那短暂的几年。但我觉得,这个“纯真年代”,在这本书中,也可以指加缪写作的不成功的早期,也就是《局外人》诞生之前的年代。这个年代结束的标志是他开写《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话》的时候,只是恰在此时,战争也爆发了。荒诞时代随着荒诞意识的觉醒而到来。

人们常常会思考《局外人》主人公默尔索与作者加缪的关系。主人公所生活的环境无疑与加缪重叠的,而默尔索的思想和处事原则代表了加缪的早期思想。默尔索的形象整体给人的感觉是隔膜的,模糊的,这个在当时是如此,但是当下的读者可能并不觉得默尔索的处事方式有多么“陌生”。这是因为默尔索从他诞生之后,已经开始在繁衍自己的人格世系。我的再次阅读《局外人》,与其说是对默尔索的一次唤醒,不如说是对之前印象的再次印证,默尔索已经不再模糊,他实际上早就无比清晰地生活在我们的体内。

默尔索身上最突出诚然是冷漠,抽离、与自己无关的处事态度,但是他对世界其实还有着某种最低限度的温柔。这个温柔的体现就在于,读后感www.simayi.net他感觉到世界其实和他一样是冷漠的,“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在这里,默尔索的思想完成了和西西弗的对接:“他觉得这个从此没有救世主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抑非渺不足道。那掩饰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到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西西弗神话》)所以我们也就应该理解,为什么默尔索“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而期望被处决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加缪在西西弗与默尔索的双重探索中,完成了他的荒诞哲学的建构。从《寻找局外人》这本书中,我们看到了默尔索如何从胚胎到成人的这么一个复杂而曲折的过程,在他生活的这个短短六万字篇幅的无限精微的宇宙中,从所有言说不尽的细枝末节里面,我们看到了加缪以无比清澈的眼睛所洞察到的世界的本质。

一部成功的作品传记,就是要让这部作品的作者成为这部传记的“局外人”,从而更加专注于作品而并非作家。假如我们承认一部作品在作家身体内部是先验性存在的,作家穷其一生只是要从自己身体内找到这部作品,那么,作品传记的目的就是从作品的视角去窥视那个作家的来路。《寻找局外人》就是这样一本书。

而年轻的小说作者或许能从这本书获得如下启迪:

第一,一个作家如何勇敢地否定自己最初的“成就”,哪怕那里面有很多自己无比珍视的“优点”和仅属于自己的“特性“,烧掉那些早期的失败之作,投入新的创作。

第二,对作品的反复修改,重写。“重写。重写的努力总会给你带来一些什么,不管是什么。对没能成功的人来说,问题就在于懒惰。”

第三:每天沉浸在自己的状态里,依靠手记保持自己的状态,记录自己关于写作的思考,或者一些日常观察到的片段的文学性练笔。你将从这些积累中慢慢发现那部期待你很久,等待你去发现的作品。

第四,当你终于找到它的时候,当你将那部原本就存在你身体内的小说发掘出来的时候,不要再怀疑,坚信自己的判断,以坚强的意志去忍受别人的质疑和否定,哪怕这些否定来自于你最信任的师长和朋友。

第五,交给最信任的人,放手,让它独自去面对所有的赞扬、批评和误解,并勇敢地为带来的一些可能的社会后果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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